溪浅

伤逝

*我我我是魔鬼 不建议看

*时民国一九年








哀悼的白绸缎飘舞一会儿,又消失不见。他们又回到合丰苑里,王俊凯第一次见到王源,也是在这戏园子里。

“我真厉害,一撞就撞到了你,撞到了个宝贝。”他和王源这样得瑟。

台上唱“一个半推半就,一个又惊又爱,一个娇羞满面,一个春意满怀”,王俊凯吃坏肚子,急急弓腰往外面跑,迎面就撞上这样一个人:比他矮一头,长手长脚,缩在朴素的偏大一号的西装,像衣架子偷偷从衣柜里跑出来。这一撞不要紧,把衣架子头顶的帽子撞在了地上。他连忙道歉,弯腰去捡,白而细的手抢先一步,嗖地一下,就把帽子捞走,又扣到头上。好一个清秀长相,在他的眼前晃了一遭,又退回帽檐下的阴影里,再跟着那人,一溜烟儿地没影了。他只记得一双很是不得了的杏眼,黑而有神,就是太冷。

他暗暗嘀咕,连嚎带叫如完厕。出来一看,戏不唱了,观众席乱作一团犹如闹市。子昂苦着脸道:“真是晦气!看个戏都赶上有人心脏病发作死了,还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,要清场呢。”他出神地想,有人死了,我刚刚怕不是看见佛来度那可怜人了?不对,他一点不胖,怎么会是佛?该是仙子一类的。

他这般想着,子昂又絮叨一串,只有最后一句话他左耳朵进,右耳朵没出:“俊凯哥,请你多担待,请你回国看的头一出戏,就看成这样子,真是不好意思。晚上我请你去平安饭店吃饭。”王俊凯哈哈一笑:“没什么,戏很好看。那敢情好,我这中国胃,可太想念平安饭店的东坡肉啦。”

那时候王俊凯刚留洋回来,那些天也就是会会朋友,吃喝玩乐。他父亲总想给他谋个官职,赶紧走马上任;他祖母总想给他订下婚事,快快配个姑娘。他两边逢迎,机灵得很,哪边都哄得高高兴兴,却哪边都不肯束手任摆布。整日四处溜达,眼尖嘴馋,要把几年缺失的好吃的补回来。



“东坡肉好吃吗?我还没吃过。”王源有点羡慕地说。“那我们这周末去吃好不好?”王源唇红齿白地笑了,“你可就知道吃。”“也亏了这张嘴,我能又遇见你。”不仅遇见了,他还把住址都摸了个仔细。王源想起这回事,又揪他小辫子:“可不是,那时候就知道欺负我了!就知道跟我抢吃的了!你这是对我的不关爱不喜欢不爱护!”王俊凯叫苦不迭,简直想用亲吻堵住这张伶俐的嘴:“我哪敢,想吃什么,给你给你都给你……”

那是个晌午,他睡到自然醒,从家溜出来,为的是吃老虎灶上卖的生煎馒头。杨记的路边铺子做的最为有名,是块老字号招牌。七成瘦肉的夹心肉,盐、料酒、香油、葱花、姜末齐齐地放了,大胖小子似的白面皮,面皮上几粒芝麻,几朵葱花,刚出锅时,皮有脆有绵,馅亦烂亦酥。远远地他就闻见香味,高喝一声:“老板,来二两精肉生煎!”

“先生对不住,刚卖完。”卖生煎的是个白胖大娘,甩着抹布,竟然要收摊。他瞅见那灶台上还规整摆着四两十六只生煎呢,急问:“这些不卖吗?”“不卖,早给人订走啦。”他饿狼似的直直盯着那生煎,求道:“就卖给我两只尝尝味,我给双倍价钱。”“不行哟——哎,小源来了,你找他买,找他商量去罢!”

正说着,有只白而细的手递上钱,“多谢。”说着扭头便走。是他!日头之下,他的装束活泼了一些,白衬衫背带裤,活像个旷工的小报童。提着吃的,眼和嘴都是弯的,他准确地捕捉到那一小条舌头在唇色发淡的嘴唇边舔了一下。不像姑娘家要涂胭脂,但——他笑起来真好看。王俊凯只剩下这么一个念头。

像被猪油蒙了心,鬼怪摄了魂,王家二少爷死皮赖脸地跟上人家,非要这顿吃一口杨记生煎,一口一个神仙弟弟,一直追到家门口。把公寓的门房吵得上来瞧,被不耐烦地塞了四只生煎打发了,还得寸进尺,要进屋吃。

“我见过你,你也许不记得了。可见我们很有缘份——”王俊凯一口咬破生煎,吹吹里面的热汤道。“我记得。”王源淡淡道。他大喜:“敝姓王,王俊凯。不知神仙弟弟贵姓?”“免贵姓王,王源。”他拍桌道,“巧了,两个王先生。”一来王源不答话,二来生煎也堵了他的嘴,一时两相无言。第四只包子刚咽下,就被撵出了门。临走时赏他一句:“王先生慢走不送。多嘴一句,我不是王先生该结交的人。”砰地一声门关上,虽然遭了冷遇,王俊凯肚里怀揣着温乎的包子,心里怀揣着新得的名字,反而一阵面热。



“那时候你真冷!还好我够亲热,没被你吓跑。”王源哼了一声,“我一直纳闷,怎么你连神仙弟弟这么腻歪的称呼都喊得出口,还美国进口的学士呢!”“洋人才是怎么腻歪怎么来好么!况且你就是长得好看,我真以为你是神仙弟弟,不是为了那几只生煎瞎喊。”

“你是看上我了。”王源忍住笑说,像是问句,又像是陈述句,暧昧不清的语调特别勾人。王俊凯舍不得眨眼地看着他,“是,我是看上你了。”

“我甚至有点后悔……”他说道,却说不下去了。“什么?”“没什么。”他笑,真的没什么,我只是有点后悔,没有早点遇见你,早点看上你。

他们牵着手,来到王源的公寓里舒服地靠着,像他们常常做的那样。房间很小,一张双人床占了一大半。“我真是引狼入室。”半天王源哼了一声,“早知道就把生煎都早早卖给你,敲诈你一笔,把你关外头。”王俊凯笑眯眯地看他,“不杀了我?省得我闹你。”“不杀,”王源甜甜地笑,“你这样的祸害,要长命百岁。”

“我不要。”王俊凯勉强地别过脸去,“活成糟老头子有什么好?”——我要你就行了。“我们一起变老,岂不是很好。”王源望着他,有点笨拙地说,对他的忽然发难有些无措。这个笨蛋,在感情里一直都这么笨。他倾身使劲吻他,吻到他两脚乱蹬,呜呜地问,“你该快回家了吧。你奶奶和你爹——”“别提他们!”王俊凯被踩了尾巴似的发火道,“王源儿,你不用理他们。”

“可我不愿意看你因为我和家里闹别扭。”王源很懂事地拍拍他的后背,“上次我去你家,他们……都对我很好。”

“……很好。”王俊凯把这两个字咬在牙齿上。“奶奶真的对我很好,给你留的好吃的都悄悄分给我吃。”王源眨眨眼道。“是,奶奶偏心你,你这样机灵漂亮的男孩,谁不爱。但——”他一股气泄下来,声音似在崩溃的边缘,脆弱地颤抖道,“那是奶奶以为你是我的朋友。而你却是我的爱人,王源儿,这完全不同。”

他努力转移这个话题,只有王源能让他完全平静。他一边紧紧抱住王源,一边道:“况且……那都什么时候的事了。”“去年,去年你过生日。”王源很乖,简直乖得不像王源,即使觉得热,也没有企图把他推得远一点,“也没有多久,我们认识快两年了……有周年纪念日吗?”

那时候他们相识已有一年,已然相当亲密,只是当时正因什么小事拌嘴,吵了两三天。“这个礼拜五,我过生日。”王俊凯把脸硬生生凑到王源面前,王源只好冲他眨眨眼,表示注意到他,“晚上家里设小宴,我想有你在就好了。”“我去干什么。”“有好吃的,来罢!敢烦你卖我个面子。”王源一直绷着脸,终于笑了:“你的面子值几个钱?该不会是因为厚,压秤?”他拿脸蹭王源,“所以是答应了?”王源捏着他的脸提到一边去:“你别过来,我俩还没好呢。”

生日那天,家里厅堂自然十分热闹,摆设一概是黄花梨木,端端正正立着的是小几、凳椅、花架,仍有几束盛开的红茶花点缀,用青玉釉色的瓶装。小几上各式点心一碟碟摆开,屋子里的客人们也像这碟子似的,一伙伙地叙话。最大的那只碟子,当然簇着王俊凯。他一眼瞄到不在任何碟子里,在边缘坐着的王源。

王源很不适应这样的场合,几乎如坐针毡,恨不得抽自己一个耳光,后悔自己就这么冒冒失失地来。他有些神经质地攥紧西装的衣襟——好像是特意穿上的新衣。王俊凯的心一下子就软得不像话,说了声“失陪”,直直到王源身边去。“怪我,被他们缠住了。来,我们到里面转转。”

王源小心地在他家转了一圈,不是太自在,最后站在一架钢琴前,眷恋地摸摸琴盖。“想弹吗?”他从身后把他半拢在琴前,他懵懵地想挣,被逼得更近,还好四下没有人,他们简直像在偷情。“我不会,”王源小声说,很怕引起注意,“想听你弹。”

王俊凯往旁边瞟了一眼,欠揍的手却轻轻捶打了一下他很翘的屁股:“好,我弹给你听。”王源睁大眼睛瞪他,像是不敢相信他在这个随时有可能让人窥见的场合做了这等事。他被他拉着一起坐在琴凳上,脸腾地一下完全红起来。王俊凯开始弹一首曲子,他从未听过,可不知为何,他明白这是婚礼适宜演奏的交响曲。很是优美,可离他太遥远。他默默听着,王俊凯弹了一段便停下来,牵着他的手,他们一起来到琴键上,“很简单的,我教你。”

他教他弹一闪一闪亮晶晶,满天都是小星星。“你的手真好看,”王俊凯吹耳边风道,“不弹琴多可惜。”

王源是很爱弹琴。那晚回家的路上,他情不自禁地在小道旁的白墙上落上手指,弹起想象的琴键。被王俊凯看个正着,暗自嗤笑王源实在憨态可爱,还不许人讲,这可爱只能放在心窝里偷偷欣赏。又道:“喜欢就多来家里来弹,你天资高,一定十天就可以登台弹一曲。”“哪有那么容易的事,你又骗我罢。”王源放下了手,“说了不要让你送我,我又不是女孩子。你刚到政务院上任,该留下来和朋友同僚好好玩玩。”“可我就想送你,只想送你,所以只该送你。”

“随你。”王源低头道,王家的宅子就在直辖境边界一处清净的山包上,他们踱步快到山脚,他隔着月光轻声说,“今晚还有一句话没跟你讲。要不要听?不听算了。”“当然要听!”不假思索地答。

于是他停住了脚,和他面对面。“也没什么特别的,就是——生日快乐。”

“就这个?”他按捺住内心的欢喜,逗他。“可是这句话我一晚上听了不知道多少遍,耳朵都是茧。还有别的吗?就当作是礼物,你也没送我个。”

王源窘迫地红了脸。他一直低着头,好半天才抬起来。抬起来的那一刻,月亮都比他逊色。

“我是你的,”王源轻声说,“这个算么?”

他眉眼弯弯,笑眼盈盈,又怯又大胆地看着他,一把初恋之枪。若是那枪负了真子弹,他早已被打成幸福的筛子了。他做贼似的把这个笑狠狠记在心里,每回味一次,都要心潮澎湃,硬得发疼。



“我过得最好的一个生日,谢谢你。”王俊凯忆及此又忍不住亲了一口王源。被亲的人有些得意,哼哼着问:“就因为我说的那句话?”——还是因为之后的疯狂晚上?“反正都是你,都是因为你。”王源大笑,“那你可真是幸运!能有这么好的爱人,我真嫉妒你。”

他也笑,“知道我是怎么追求到这么好的人么?”“怎么?还有诀窍?说来听听,我也想学。”“当然是先吃了人家四只生煎,再没事儿就往人家的公寓跑,美其名曰请人吃个便饭。一开始自然是碰一鼻子灰,没关系;但切记,不仅要拿出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的壮志,更要培养起撞了南墙还要再撞两下的豪情。”

王源话很少,没事儿就很爱在公寓歇着,从格子窗里探出脑袋,一个人发呆。王俊凯常常开车,在那公寓下鸣好一阵子的笛,再倚在轿车旁等他。他自以为这作派十分罗曼蒂克,为此沾沾自喜。刚开始王源不搭理他,后来忍不住打开一点窗急急地喊:“你这是干什么?”

“出来玩啊。”他吹了个痞里痞气的口哨,像极了街头巷尾流窜的小流氓。让人不禁诧异:这人真的是个正经少爷吗?而王源看上去冷冷的,冰做的堡垒,一扇紧紧合死的高高的窗。一打开,其实单纯得喜人,正像个被小流氓盯上的黄花姑娘,搓紧窗棱,露了怯,不懂如何答应,更不会如何拒绝,心里骂他无赖,怎么这样难打发。

“无赖,你那时候真难缠。”王源撒娇似的道。“我如果不无赖,怎么追求到你?”王俊凯颇为自得。“好么!那你还怎样无赖来着?”“光无赖是不成的,还要软硬兼施,及时换副面孔,诚心诚意,甚至低声下气。你终归心软,就不忍心推我了,大功成矣。”

一点不错。王俊凯一说“这顿饭我非请不可,就当我求你”,王源就支吾片刻,鬼使神差地两人一道去吃西餐,吃完又喝茶,喝完茶又去外滩散步,一路闲扯。

“你还叫我王先生呢,神仙弟弟。”王俊凯刮了一下他的鼻尖,用力地搂他,亲密得快要窒息。“有吗?”王源无辜地道,“我不记得。”“我可全部记得,”王俊凯憋着笑,有模有样地模仿起来。他一人饰两角,故意捏细了嗓子编王源那一部分,听得王源直要打他:

“王先生结交我做什么?”“不做什么,见你有趣。”“那王先生可看错我了,我是个很无趣的人。”“那也好,我也很无聊,我们可以一起无聊。”“王先生这张嘴可真厉害。”“再求你一件事,下回千万别叫我王先生。听着太客气,也别扭,你看我都不叫你王先生,简直像在喊自己。”“还有下回?那我喊你什么?”“都行,你连名带姓喊都行。至于下回——神仙弟弟,反正我想和你有下回。”

“你快住嘴!”王源脸红红的,要拧王俊凯的耳朵,“净瞎说!我没说过这些。”“大体差不多的,你说过的。不过有一句我可清清楚楚地记得,你赖不了账啦。”“哪一句?”王俊凯坏笑着看他,“你那时脸忽地红了,对,和现在一样,白里透红。然后你说:反正你别想让我喊你神仙哥哥——哟,别捏我耳朵嘛!轻点!”王源羞恼地扭头过去,烦得不想理人,偏偏王俊凯还追过去,重新搂过他道:“要不要现在喊一声听听?那我可做梦都要笑醒。”他气道:“那你可做你的好梦去罢!”

王俊凯一点不怕,哄王源他很会,没有人敢比他更拿手。他从背后把人圈怀里,慢慢道:“你记得么?那天江边的晚风不凉不热,很爽利,却是最让人晕头转向的东西。我觉得整个下午是甜的,我们谈论的每一句话也是甜的,不知道为什么,我还没有怎样了解你,便已经生出想要向你更近一步的坚定念头……”他就看到王源慢慢地转回来,缩到他怀里,小小地切了一声。

“谢谢你王俊凯。”他们安静地躺了一会儿,半晌王源冒出这么一句。“谢我做什么。”“谢谢你……没有被我吓跑。”他蓦然间泪眼朦胧,“乱讲!你这样好,被你吓跑的是傻瓜。”王源笑:“那么你呢?刀抵在脖子上也不跑,傻不傻?”“当时我送你回去,你忽然就翻脸了,跟我说你是杀手,杀人的,逼我走,跟我说没有下回、就此别过,我真是半点不信。”“刀抵在脖子上也不信?”“那时候也顾不得信不信,”他喃喃道,“只想不能让你跑了,只想你总不会伤我,只想……吻你。”

他赌对了。鲁莽的、充满试探性的吻,热得可怕,蛮横全不讲道理。被主人慌忙扔远的匕首落在地上磕出轻脆的响,映出闪烁的星。

“哦对,”他笑了下,“被你喂熟的那几只四脚玩意儿——那窝野狗,一下车全跑上来围着你蹭。我亲你的时候,全都在旁边陪着,齐齐睨着咱俩。看了半天,看还没亲完,似乎才知道晚饭不可能有,一哄而散啦。那狗真黏你!”

“像你似的。”王源故意道。王俊凯回忆起王源蹲下来,一个个薅了薅狗脑袋,狗被摸得嗷呜直叫的诸多场景,吃醋道:“我可比不上它们,成天被你挂念着宠着。”王源觉得好笑:“那要不你跟他们换换?我挂念你宠你,去亲它们和它们——”“想都别想!”



闹剧似的,他们熟起来、甜起来、蜜里调油起来。他们的身份差很远,过去差很远,但他们的现在是紧紧纠缠在一起的,心是聚在一处的,身份和过去又算什么东西呢?

王源也跟王俊凯讲他的生业,虽然他不太愿意多讲,但也更不愿意欺瞒,很乖巧地问一句便吐露一段。原来他是被养父赵小九一手带大的,而赵小九正是青帮何大的一柄利剑。赵小九说,他是永嘉鹿城一位大乡绅的独子,匪人暴乱,尸横遍野,他被塞到米缸里,逃过一劫,被自己捡走。“那他——是个什么样的人?”“他么,好逸恶劳,爱喝烧酒,爱抽大烟,把自己抽死了还要我得空给他贡几条大烟。”“他对你好么?”“好,”王源垂着眼睛笑,“为了让我长胖些,他连饭都学会煮了,不知糟蹋坏过多少东西,最后烧的鸡才比饭店里卖的还香。但我还是有点恨他,他教我干这个,教我给何大卖命。”“可是你还没长点肉,”王俊凯疼惜地吻他,有意岔开话题,“以后就交给我。”

更多时间里,他们什么也不必想,什么也不必在意。他们吃遍了许多条小巷,也听戏、看电影,最喜欢的还是在公寓里偷闲,没完没了地腻歪、取暖。中秋吃肥蟹和蛋黄月饼,新年写福字燃礼花爆竹。常闻什么地区不太平,混战割据,和他们的绥靖日子相比,都远在天边。

王俊凯晚上倒在床上,都要把与王源的一字一句,一举一动都放在心里熨贴过一遍,才迷迷糊糊睡去,夜半惊醒,又忍不住重温,白天醒来也不爽利,早晨嚼个白面包也要兀自傻笑。子昂笑他,“你可真是魔怔了,恋爱了!”

王源也好不到哪里去,本该是一把冷硬的取人性命的枪,现在时常冷不起来、凶不起来,若是被亲上一亲,还会不禁显出腼腆的娇态。这事不知怎么落入何大耳朵里,讽道:“我看过些日子青帮就留不下你了!真能,给有钱人家的公子当兔子去罢!”

可惜好景不长,没等着出正月,王俊凯就被父亲赶去政务院报道。他不舍地道:“这不行,我得搬来和你一起住,不然总也不容易见到你。”“不成!”王源急道,“你怎么跟家里解释?”——在他看来,他们总是见不得光的,须心惊胆战,偷偷相爱。王俊凯安慰他道:“别怕,我有法子。”他穷尽多年留洋所学,大书自由独立,请求搬出王宅,以身践行民族国家之大道理,经历诸多艰难,竟然成了。当即卷着铺盖行李,喜滋滋地笑,胜利地来。

“奶奶以为我去子昂那里借宿,”他忍不住偷乐,“其实我只说一个朋友,也不算撒谎。”“所以我是你的一个朋友么?”他狡猾地笑:“你是我的男朋友。”王源摇头道,“你文字游戏玩得太好,哪天骗我,我一定傻傻地信你。”他急忙吻他以鉴其心,“那我一定从不骗你。”

同居的快活逸事自然数不胜数。其中有一回,他应酬喝醉了,仗着酒勇,总涎着脸看他。他又羞又怒,在他胸口狠狠地锤了一拳:“你这是拿我当兔子玩呢,我可不是!”

“不是,你当然不是。”他捉住那拳头,包在自己手里,亲密地把王源整个人也包在怀里,轻轻往他们叠在一起的心口锤去,直到把他锤乖了、不闹了、没脾气了,很依赖地倚在他身上,眼半闭不睁的,简直比女人还娇,比兔子还俏。他学的是政治科,没什么文采,只觉得就像捧了一碗煮过了的挂面,白白软软还烫人,用筷子挑起来都使不得,一碰就断——这话他怕他生气,喘着粗气闷在心里回味,忍住不说。

“你光这样,我都不会拿枪了。”王源嗫嚅道,又恨不得打他。“那最好,”他一个劲儿地亲他,“你这双手本就不该是拿枪的手。”那是个三伏天,真热,一连几天他们又荒诞地窝在这里腻歪,免不了出很多汗,他腋下不知是不是捂了痱子,越挠越痒,越痒越红,正烦得很,就掐了一把王俊凯的下面说:“那你倒说说该拿什么?拿这把枪吗?”王俊凯被他掐得一疼,笑得却蜜一样甜,不知道的以为他得了什么天大的好处或是宝贝。他被这么一掐,是掐出些色气的歪脑筋,可这些歪脑筋和他胸膛里那些浩浩汤汤的情意一比,都得靠后站。他搂着他很老实地说,“随你拿,随你用。我整个人都是你的,都是你该拿的。”

王源听了,心里很受震动,却还是嘴硬:“花言巧语!还说没拿我当兔子哄呢!”又小声嘀咕,“……才不要你那孬枪,捅坏我了。”

王俊凯先前还委屈,怨王源不解情意;这下看到他絮絮叨叨的可爱模样,又忍不住亲了好几口。



“你瞧你,多么不讲道理。可爱还不让人说,只许自己偷偷可爱。”王俊凯说起这个负气道。“不可爱!就不让说!”王源叉腰道。“那我想夸你,该用什么词夸?你教教我。”王源在家里十分爱穿大白褂子,此刻他小小的人缩在褂子里,褂子又在王俊凯怀里,调皮地翻了个面道:“我不教,你来想,我负责判断是不是违禁词。”“好看?”王源哼了一声:“马马虎虎。”“娇俏?”“不可以!”很气愤地。“那——”王俊凯违心地道,“又刚又帅,身手厉害?”“我喜欢这个,这个最好!”王源眼睛亮晶晶地说。

“我实在想不出别的,我脑子里都是违禁词,”王俊凯抬手捏捏王源的小下巴,调戏似的:“你再替我想一个罢?”王源闷头想了半天,底气不足的憋出一个词:“漂……漂亮?”把王俊凯逗乐了,直道:“你说的,可不许反悔!以后就是你了,小漂亮!”王源脸红红的,恨恨又浅浅地掐他:“你真烦!什么词让你说出来都不是个好词。”

“那我教你个英文词,这个词绝对好。”“什么词?你别又蒙我。”“cute,你且跟我读,克尤特。”王源跟着读,“克尤特,什么意思?”王俊凯正经道:“很强很厉害的意思。”他看着王源乖乖地念念有词,得逞地偷笑,被王源看见,明白过来,怒道:“你还说没骗过我!”“我哪能呢?”“又不止一回!”

不止一回——这倒是真的。“你像唐晓芙。”王俊凯有一天说。“小夫?那是什么?我没读过多少书。”王源很羡慕地说。“一个小说人物。没事儿,你只要记得你和她一样好。”“行了罢,净说些我听不懂的话来哄我。要是他又坏又丑,我还拿你这句话当个宝,你指不定在背后怎么笑我。”“那好,我记得了,以后夸你就直接夸你,鸟肠子不绕一点弯,总行了吧?”“你别夸我,”王源轻捏住他的嘴唇,笑了,“你夸得我头疼。”

他把他的手拿开,吻了一下。“第一次听说有人被夸得头疼。”“你太腻歪了,俊凯。我告诉你为什么:因为你说我好,可也许你看错我了,我其实一点也不好,还很坏。所以你讲我好,我很不安宁。”“傻话,你好不好我还不知道?”“又不讲理。”“钟意你就是钟意你,这事还要讲理?这才是我听到最不讲理的话。”见王源不吱声,他接着说:“你要讲理,我就讲给你听——源儿你有一点最蔫儿坏!”“哪点?这才是实话呢!你尽管说。”王源冷笑,心里却揪起来。只听王俊凯那混蛋附在他耳边喁喁私语:“你不让我光溜着上床睡觉的时候呀。”



“连让你上床睡觉都真不该。”王源冷哼道,这时的他有一点傲,在王俊凯眼里,却有更多的娇。

上床睡觉这四个字,开启了他更多想象。他想起王源害羞的时候,喜欢躲在一角棉被下面,裹成小小的茧,好像这样以后就真的不会被自己发现了。所以王俊凯知道,他们是绝配的,因为他就喜欢把王源从那小小的茧里,一层一层抽丝剥茧!这更像剥一只嫩嫩的笋尖,他要按捺住冲动,才不至于连嚼不烂的外皮都一股脑儿地吞下去。剥到最后,露出白而脆的笋心了,他一口咬上去,王源发出一声闷闷地惊呼——他正虚虚咬被角,可怜巴巴地希望留住最后一块遮羞布。那当然是不被允许的,下一刻他被吻得晕头转向,这被子也不知不觉地被跋扈地扯没了,他光溜溜地在他的怀里了。

他正美满地想象着,便听王源低落道:“所以我总想,想你和我是不是差的太远,想你根本就不是我的。”“瞎想!”他脸色乍变,“我是你的,你也是我的。世界上没有比这个更守恒的定律。”“我没有,”王源轻轻道,“俊凯,你总是不愿意承认,可事实就是这样,我们离得太远,现在比以前更远,而因为这个我们会吵。”王俊凯猛吸一口气,“那……那都是小吵罢了,又何曾真的动过气?”“不,起码对我来讲不是小吵,我很难过也很伤心。”他闭眼隐忍,几乎恳求道:“都是我的错,都怪我,我们不要说吵架好不好?”他怀里一空,再睁开猩红的眼,王源坐起来,温柔无奈地俯视他,唤他:“小凯。”

他们第一次大吵也是在这张床上。他跟条狗似的,在他脖子后面乱嗅。“真不信你是个杀手,不会在骗我吧?我瞧你,连杀只鸡都做不得。”“杀人不难。”他天真地笑了,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,扭过头看他,怯怯的,很怕遇到他看怪物似的惊异眼神。但王俊凯没有,至少表面上没有,还伸手摸了他放在枕头下的枪,抵在自己的胸口上,让他上膛再擎住扳机:“那么来——在我心上用力地开一枪罢。”

他将枪扔一边去,笑骂他神经,翻到他怀里,理都不理,闭眼休息。只听王俊凯喃喃道:“真的不难么?”他忍不住说,“不难。只有一条,不怕死就不难。”“还说不难。不怕死已是很难,我就怕死得很——你不怕么?”“不怕。人都是要死的,有什么可怕的?”“这不一样。”他珍惜地在他耳尖上蜻蜓点水般吻了一下,“要是我活到古稀,我们就可以相伴好一个十年,两个十年,三个十年……我可舍不得死,你舍得吗?”王源一阵心慌,只脱口道:“舍得。”说完了,垫在枕头下面的那只手把枕巾揪作一团,心里不知什么时候升腾起与之完全相反的愿望却愈来愈强烈。舍不得,他其实舍不得啊,但他不敢说,仿佛这话一说出口,就会留下了不得的把柄——他说不起,这承诺太重。他紧张地竖起耳朵,只听王俊凯很失望地道:“你可真是冷血,这样的话都说得出来。”又自嘲道:“我还替你忧心什么,王特工一定所向披靡。”他被他这话伤心得要死,却还说:“这不好吗?你不必念我,我也不必念你。”“好!好极了!全上海找不出比我们更好的有情人了!”

于是连着三晚同床异梦,相敬如宾。到了第四个晚上,王俊凯索性不来,小小的公寓,就剩他一人。他们还从未如此冷战过,一开始称得上是新鲜体验,后来就是心悸体验了。他早就习惯了王俊凯占据他大部分生活,如今王俊凯抽身而去,他闲得难过。第五天晚上他忍不住挂了个电话去王公馆,说是二少爷的朋友,问二少爷哪里去了。接电话的是女管家,扯着公鸭般的粗壮嗓子喊:“二少爷陪着哪家小姐跳舞去了!是哪家来着?蔡小姐还是赵小姐,不对!是苏小姐或者宋小姐……”那一串小姐名号喊得他头疼,他笑着草草应付,挂了电话,心道王俊凯那混蛋不会是每天约了个小姐去跳舞,亏他还在家里内疚地一直等他。



“所以那回到底是哪个小姐?”“我哪里记得,我只记得你这位王先生。”“得了罢!”王源仍吃醋道,“何大让我去百乐门取人性命,我可看得仔细,你搂着她的腰跳舞,怕不是喊人家神仙妹妹。”“看的有多仔细?”王俊凯笑道,“仔细到身手矫健的王大侠踩碎杯子把脚伤。”“你还说呢!”

那天目标早有准备,雇了众多便衣保镖,王源只身前去,着了人家的道,不但没有得逞,还被追得好不狼狈。还好他反应快,否则差点让人扭着胳膊崩了脑袋。他暗骂何大坑他,飞毛腿似的逃,混入大厅跳舞的人群里。正看见王俊凯这家伙搂着个姑娘,给自己戴上了委屈的绿帽子,就脚下一痛,一个踉跄险些摔倒。这一摔摔出了名堂,周围人他本想倔强地扭头就走,给王俊凯留下个帅气背影好好自省悔恨,没想到下一刻就被扶住了。

王俊凯当即和女伴道歉加上道别,新开了一间房把他拐了进去。他气哼哼地扶着那人的手臂肩膀,没什么肌肉,却看起来很可靠。

“怎么在这里?”很关心地。“杀人,捉奸。”咬牙切齿地。“那我可冤枉死了,比窦娥还冤。”他们久久对视着,终于王源忍不住了,发抖地指着他忿忿地控诉,像个受气的小媳妇:“好哇!你就不稀罕我了!怪不得人说男人都是大猪蹄子大屁眼子……”

“瞎说!”王俊凯把那拿枪都不抖这时却指着他抖个不停的小指头包进手里,搓揉软了,慢慢道:“这话明显不对,你是男人,可你不是什么大猪蹄子,所以我也不是……”

“什么歪道理,我说不过你。你就是不稀罕我了!”王源搜地一下子把手抽走,头也扭过去,不看他。

王俊凯叹气似的追着吻他后颈。“我最稀罕你,你不知道么?”

他被他说得心慌,好像王俊凯这么一说,他就全心全意地信任他。这信任近乎盲目,简直不讲道理!王俊凯叫的急用医疗箱已经送来,他手上拨弄着瓶瓶罐罐,把这瓶碘酒盖到另一个上去了,偏偏王俊凯还要笑他,“张冠李戴啦!”


“你给我滚!”他气红了脸,心里想着,他非完在王俊凯手里不可。

王俊凯不但不滚,还很机灵地夺过他手里的棉球和碘酒,单膝跪在地上,捏住他的左大拇脚趾上药。他不安地蜷了十个脚趾,想临阵脱逃,几分不好意思道:“脏,我自己来。”

“得了吧,你这才自己来了几天?把自己照顾成这样。还执行任务呢,分明就是个小笨贼……”王俊凯清走细细冒出的血珠,睨见王源软绵绵地瞪他,“我们再也不吵了好不好?这几天……我很想你。”

他是那样地坦诚,把真心剖开在他面前给他瞧,任他宝贝它、珍重它、取笑它、糟践它,他都心甘情愿。王源立马没有气焰了,他感受到脚上伤口被虔诚地照料,甚至隔着棉球被亲吻,简直又疼又快乐。他病态地渴望自己体无完肤,这样以后他就可以把他整个人都吻过,整个人都疼爱。他情难自禁,双臂环抱住王俊凯的脑袋,自以为不会被发现地啄了一口。

我也很想你,他在心里说。我怎么开始怕死了呢?被人算计用枪顶着的那一瞬间我脑子里全是你,想你还在跟我置气。都怪你,我犯了杀手的大忌。怎么办,我好像真的离不开你了。你才是聪明的贼,早把我的心顺走了。

然而他开口只是说:“上我。”并难耐地四肢缠住王俊凯,磨人地蹭。

他们热情地痴缠了好久,直到东方发白。“那你喜欢我叫你什么?”王俊凯仍是没有睡意,撑起胳膊趴在床上看王源,目光很黏。“随你。”“达令?外国人都叫这个,你喜欢吗?还是宝贝?王源儿?源源?我怎么觉得都不如原来的好听——”他像只喂熟了的狗,摇着尾巴去逗他:“肥肥。””不许叫这个!”王源涨红了脸。王俊凯这混蛋,在他刚刚承受不住的时候就一口一个肥肥,把他那不入耳的乳名放在舌尖上融化。现在更是,使坏地一个劲儿地在他耳边叫:“肥肥,肥肥。”

“你真坏。”王源红着脸企图捂住那作恶的嘴巴,王俊凯动作快得很,他始终没能够,只好害羞地捂住了自己的耳朵,小声道:“你真讨厌。”情事让他变得像棵知羞草,很怕撩动。



“肥肥。”王俊凯每次叫,都想笑,“名不副实举报了,明明哪里也不肥。”他心情好了些,没那么多抵触的情绪:“所以你看,我们是不是也没怎么吵过?和别的夫妇一比,都可以当选模范情侣。”

他等着王源的回应,可王源半天没说话,像天使爱世人那样,悲悯地看着他。他预知到了什么,在心底乞求。

“小凯,”王源还是说道,“我们是没怎么大吵过,因为下一次吵,我们就……”“别,”他像是遭受着极大的悲痛,不自觉地要流出许多泪水,“王源儿,求你别说。”

“我们分手了。”话里的雷和锤子还是一起齐齐地劈下来。“没有的事!”他发疯发狠道,“我们怎么会分手?我从没答应你!不作数!”王源安静了然地看他发疯,他的眼圈也红了,他抱住他,成为他的镇定剂。“我知道你不好受,小凯。可你不能……老这样。我很担心你。”

是啊,他们那样好,怎么会分手呢?当时谁也想不明白。

“源源。”“怎么啦?”那天王源闭着眼惬意地等他说。“我……”王俊凯少有地吞吞吐吐,半天才憋出一句,“对不起。”咯噔一下,他心里筑成的坚固广厦坍塌了一半,他心平气和地道:“俊凯,怎么啦?”对方说不出话来,只是生怕他跑了似的抱紧他,垂头丧耳又挤出几个对不起。他预见了什么,也不说话了,死在这个最后的拥抱里。

好一会儿,他终于开口了,“奶奶……情况不太好。她希望我能早点结婚。”

“哦。”王源无所谓地应了一声,像是根本没听懂这话的含义。但他的广厦已经塌得彻底了,全是泪水汪洋。

道理我都懂。你从来不会是我的,我们之间从来隔着一整个太平洋,那么远,远到让人心灰意冷,远到只能忘却和放下。我只是太傻了,傻到期待哪怕有一丝丝可能,我们可以永远一起——现在我清醒了。

“你走吧。”他强忍着说。“你叫我走哪儿去?”“回家,结婚。”“和谁?”王俊凯红了眼。“我管你和谁。”他努力不看他,怕泄露他也是一样通红的眼,“你快走,以后也都不要来找我……我们完了。你不是说不出口么?我来替你说,我们完了。”

完了。这就是他们的结局。他不恨他,直到最后他还是爱他,爱到一颗心都不会跳动了。他舍不得他为难。

王俊凯失魂落魄地走了,走时还说什么,“你要信我,我改天再来——对不起。”他在原地失魂落魄地站了一会儿,往后几天都像雕塑一样,在这大热的天里,冷冷的,恹恹的。他好似吞了一把锁,钥匙也在他肚子里,久到生了锈。



“怎么可能,这一定是噩梦。”王俊凯喃喃道。他头疼欲裂,痛苦地扶住头,也从床上坐起来。王源心疼地捧起他的头,印上吻,他以为这样能让他好受一些,可实际上他的头更疼了。“什么是梦,哪个是梦——其实你都知道的,你只是在逃避。”他的天使,他的恶魔,他的全部,轻轻地问,“比如,俊凯,为什么你还不回家?”

“我……”他刚想说什么,惊醒似的发觉那拥挤的小公寓不再拥挤了,天花板在抽高,墙壁在跳远。这不是他与王源的公寓,也不是他们初遇的戏园,他睁大眼睛,厚而长的白绸缎曼曼地舞,黄花梨木、青玉釉,只是红茶花变成了白茶花。

“——因为你一直就在家,就在王公馆。”王源闪烁着泪光告诉他。

砰的一下,房间的门打开了。他认得的一位老奶娘秋姨拥着一个胆小的、畏手畏脚的丫头端着餐盘进来。“二少爷,”他们怯怯地说,“吃点东西罢?”王源不见了,他不知道说什么,只觉得心痛成疾,勉强道:“放这里罢。”两人面上一喜,惶惶地退下。隔着一道门听见年轻的丫头嘀咕:“二少爷是真疯了么?”年长的奶娘道:“好好的日子不过,不吃不喝,拿着枪去打人,还不疯么?可怜老夫人都被活活气死了,造孽!”那声音渐渐走远,他愣在原地,像听着别人的故事。

“奶奶走了,被我气死的。”他木然道。王源又出现在他身旁,从背后抱住他,不说话。这个怀抱温热而珍贵,就好像真的一样。“那你……?”

“我?”王源笑了,伸出小指头戳戳他的脑袋和心窝,“我住在你心里和梦里的。”他又双臂环绕地将他拉近,狡黠道:“因为你舍不得我,爱惨了我。”

“疼不疼?”他睨着他左胸口的位置,他听话地拉开睡衣的衣领给他看,没有伤口。“早就不疼了,长好了。”谎话,连个疤痕都没有,也许他不忍想象个伤疤上去,所以王源哪里都还是白而无暇的,牛奶一样。锁骨上一粒很小的痣,他有亲吻的怪癖,记得很牢,所以那颗小痣正乖乖落在原地。

他想说对不起,想想又苦笑道:“你是不是最不想听我的对不起。”

“是啊,恨死我了。你正经和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居然是对不起……”王源说着,有点儿委屈地别过脸去,甚至带了哭腔,“混蛋。”他说得、哭得他心都要碎了。“我最后一句说的是什么你记得么?”

“记得,”他闭上双眼道,那一刻王源衬衫上全是血,躺在他怀里,只做得出一点口型。

“你说你爱我。”



那几天王俊凯再没来过,王源一直郁郁寡欢的,何大忽然传话叫他来。“萎靡什么?被男人甩了?”何大嘲笑他,“有单大生意,还接不接?”“什么活儿?”“甭管什么活儿,反正是个要紧活儿。这次办成了,送你去外地避几天风头。”他不假思索地道:“接。”“那就好,这个单子也就派你去我放心。”何大油肥的脸笑成一团,“分了也没什么,你要好这口,好看的兔儿爷多的是!明天且跟我去合丰苑看戏。”“不去。你直说罢,这次到底要谁的命?”何大笑得诡秘:“这回不是小人物,明天你随我去看戏就知道了——家伙准备好。”

第二天他们早早坐在低调的包厢里,这次演出真有什么大人物来,进场前要一个一个粗略搜过身,枪支要缴,匕首要留。何大指着最前头的贵宾座:“看见了么?就他,政务院的院长。”他心里一颤,连忙看去,那乌泱泱簇着来看戏的众人里,果然有王俊凯。“怎么,有你相好?”何大眯眯眼道。他不理会,只问:“杀了他,我们怎么跑路?”“门口有接应的。”“我是说出上海。”“好说。”何大蠕动着厚嘴唇冷笑一声。

戏唱完,一切都快而简单。他趁乱遛去台前,掏出藏好的手枪,一枪击毙目标,正中额头。开枪的时候他躲在戏台的屏后,右手很稳,左手却在颤抖,他祈愿王俊凯不要看见。他该是成功了:他不认得的人被他在脑袋上开了个窟窿,惨惨地倒下;人群尖叫、踩踏、奔逃,“杀人!暗杀!”油锅上的蚂蚁一样。他感到一阵恶心,恶心一切,恶心自己……他忽然希望王俊凯可以抱抱他,用他干净、热烈的怀抱,也许永远也不能够了,他是不是快有订婚的好消息了?他又一次无望地感知到他们隔了多远,脏与净,黑与白,邪与正,像一对反义词。

一把枪像毒蛇一样抵住他。

“你不该试这个。”王源轻蔑地说,“你的枪快不过我。”“可能。”何大笑道,“可是有人花钱买你的命,总得试试。”“你根本没想让我活着出去。杀那人的是我,捉杀我立功的是你。”“不错,还有两份钱赚,是笔好买卖。”“可惜了,我虽不怎么爱活,但更不爱死你手里,所以今天该死的会是你。”

他刚要动,便听到:“慢着——我的枪,快不过你,打他总是可以。”王源心神一乱,那把枪正指着来到戏台前主持秩序的王俊凯。扳机扣下,何大像一条阴险的毒蛇,丝丝吐信:“听说你比枪快。”

他的确比枪快。屏风倒了一地,子弹钻进他的胸口,他心脏都不太会跳了,快要裂成几瓣。它还是勉强撑了一会儿,直到他身体飞出去,摔下来,摔到他梦寐以求的怀抱里。“王源儿?!”他把他吓坏了,他从没见过他这样慌神近癫狂的神情,大惊大悲大恸,他很喜欢的桃花眼都要眦裂。于是他甜甜地笑了,只想着:好么!这下休想忘记我啦。

他像个许愿成真的孩子,在他怀里睡过去。临睡前用力地冲他说了句什么,唇语看着像晚安。

但他知道,那是“我爱你。”



现在,他们隔着生死相望,他在泪水里看见他。王源还是那样地生动,一会儿难过地扭过头,一会儿忍不住扭回来偷偷看他,好像真的睡过长长的一觉又醒来,很有活力,而不是永远地长眠。

然而他确已永远地离开他,爱恨入土,只留他在这绝望的境地苦苦挣扎。

“你想起来了。”“是,”他难看地笑,“我却宁愿我什么都没想起来……王源儿,”——王源静静地看他——“你是因为我……死的。”他几乎说不出那个可怕的字眼。

“是,我是心甘情愿为你死的。”王源轻声说,露出一个浅笑,“小凯,你不要自责,我不难过。”他闭上眼,静默地流泪,再静默地干涸。“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说我爱你。”他摇头,于是他走近,替他擦掉淌到脸庞的泪水,一字一句道,“因为我一生做过最好的事,就是爱你。”

他终于崩溃。“可是我有什么资格被你爱!我——我连替你报仇都不能够……是,是他们……是他们问何大要你的命。他知道我们相爱,他不允许。”

那天他托子昂的关系,找了一队巡捕房的人,在青帮门口候着,而他竟不要命地只身闯进去,拿枪指着何大,逼他把当日情形复述清楚,再偿命。何大一点不怕,笑眯眯道:“王二少爷,您若真想知道,好几天的情形都给您讲清楚,毕竟王家才是这笔生意的大主顾。”

他双眼赤红从青帮踉跄出来,冲天长啸一声,直直的跪在地上,他们都说他疯了。

我如何不疯呢?我的家人谋杀了我的爱人。你叫我如何好好活下去?

王源——或者准确地说他梦里的王源,眼红红地主动吻他,“小凯,别哭啊小凯。我最希望你能好好的……”“我好不了了,”他僵尸一样僵着,由他吻,最后盯着那唇喃喃道,“我好不了,你把我的魂都带走了。”

“要是你愿意,”王源有点儿害羞地道,磨叽半天,只抛的出前提,“我可以永远陪着你。”这样的王源实在很甜,他明明那么冷的一个人,冷中带刺,却把最甜最软的一面全留给他一个人,且只给他一个人。

他留恋地看着这个王源,他把他的手捧起来,吻上一圈,又放下。

“可惜你不是他,你不是真的他。他睡在地下,地下很冷的,他又是一个人,我怕他会委屈,还强忍着不哭。”

——所以我得去陪他。

“闭上眼,”他温柔地捂住和王源一摸一样的这双眼,“别看。”

王源听话地闭上眼,消失了。

他从怀里捧出那只小手枪,银色的,王源从不离身。他流着泪笑了,按在胸口上,砰,他的心开出一朵鲜红的花,疼极了。他想知道那时候王源是不是也这样地疼,这么一想,他更疼了。

剧烈的疼里,他隐约想起他们曾经的对话。

“你信轮回吗?”“不信。”“为什么不信?要是有下辈子,我还可以找到你。”“瞎说,你怎么找得到我。”“你在我面前,我一定知道是你。”王源嘟嘟嘴拧他一把,显然不信:“看把你给厉害的。”“我认真的——下辈子我们不要降落得离彼此太远,好么?”王源憋不住地笑了,“要是远怎么办?”“远也不怕,再远我也会找到你。”




“吓!瞧你这张嘴,怎么说都是你有理。要是比太平洋还远,你怎么能找到我啊?”

他也笑了,凑过去吻他:“能的,因为我爱你。”




下一章的故事里,我要找到你,我们对个暗号罢,我说一生一世,你要说一心一意。

然后我们要一生一世一心一意地在一起。




-FIN-

*注:唐晓芙是钱老的《围城》里的人物,《围城》一九四七年初版,时间对不上,看个乐子罢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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溪浅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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